细品中国的名山大川,如果说泰山是睿智的尊者,华山是出尘的侠客,庐山是归之山野的隐者,那么,衡山应该是一位书生,他既有钟灵神秀的文采、雍容包孕的情怀,还有匡济天下的血性,既能居庙堂之高,又能处江湖之远。
我的家在衡山脚下,打我记事起,总看到一旅一旅黑衣衫、红肚兜的男女老少从家门前走过——那是一群群虔诚的香客。我一直在想:我天天目睹的这座沉默的大山为何能引万千人顶礼膜拜?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走进了大山。旅行的目的不是游玩,是探亲——叔叔家住大山深处。至今,我依然费解,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五岁的孩子走完三十余里的山路仍兴致盎然。那次同行的是年过花甲的祖母,一老一少沿着已被历史摩挲光滑的石阶,徐徐地攀登。那时我并不知道,一个五岁孩子的脚印会与一位名叫朱熹的先哲的足迹,隔着千年,在那灰白的石阶上重叠。
我终于走进了大山,脚下是霭霭浮云,身边是淙淙溪流,举头是奔突激荡的悬瀑,漫山是青青摇曳的翠竹……值得一提的是,那次旅行,完成了我对诗文化的启蒙,就在途中,祖母教给我一首首的民间俚诗。旅行归来,我入学了。渐及年长,我慢慢读到了徐霞客的“五岳归来不看山”,读到了韩愈的“祝融万丈拔地起,欲见不见青烟里”。我以为,徐霞客、韩愈初入大山的感觉应该如我一样——那是一份惊异、一份虔诚,还有一份类如寻根的情怀。翻开历史,原来大禹治水曾在此得过金简玉书,原来安寝衡山顶峰的是带给人类光明的火神祝融──一切归于神秘。
湖南古属楚地,一代国魂屈原投水汨罗,倒使湘水增了几分风骚,然而湖南却自有无可奈何之处:湖南宋前无诗人。置身于诗的国度却找不到自己的立身之席,又岂是几句郁闷牢骚了得?当洞庭湖上骚客泛舟、祝融峰顶词人抒怀之时,本土的湘人沉默了,但他们自有兼容吸纳的胸怀,他们热情地接待着一位又一位迁客雅士在自己家乡撰文作诗、吟咏风物,并整理、诵读着这些美妙的诗文,向往着有一天,在原乡人里也能站出几位才华毕露、著写华章的“李太白”、“范仲淹”、“苏东坡”……
历史轻轻地翻到了公元1129年,在那个细雨微蒙的冬天,一位在官场辗转半生的老人,带着他的儿子来到了他曾任职过的湖南,下脚在衡山山麓,“夷榛莽、植松竹”,父子开始了著书立说、繁衍生息,一个庞大且注定源远流长的文化体系——湖湘文化孕育出了雏形,历史也淡淡地记下了他们父子:胡安国、胡宏(五峰)。有意思的是,胡氏父子的原籍并不是湖南,而是福建的崇安,这也许注定了湖湘文化生来就得兼容并蓄,不存门户之见。8年后的春天,胡安国逝世,落葬在湘潭的隐山。胡宏则长期寓居于衡山五峰(祝融蜂、天柱峰、芙蓉峰、紫盖峰及石禾峰并称五峰)下,独立治学。“道学衰微,风教大颓,吾徒当以死自担”,他以振兴道学,醇化风俗为己任,一批批志学求道的青年纷纷追随到他的门下研经读史,湖湘学者乃至全国学者不远千里而至者也大有人在,其中就包括后来名噪一时的理学大师张栻。
“衡山巍巍,湘水渊渊。南北仰止,孰不慕焉”。在几近千年后的同样一个微雨的日子,我乘兴来到隐山,其时,“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已在神州大地沸沸扬扬。苍松翠柏之间,一生注解春秋大义的老人应已与黄土同朽了,独有白玉墓碑上刻有的“秉春秋大笔,葬天下隐山”之联,令人浮想翩翩、遐思不已。我不由想起了儿时常听父辈们说的一个故事:文定公(胡安国谥号)即将逝世,有仙人托梦,问公何求,文定公笑答,不求名,不求利,但求万千子孙,仙人于是指点择地:葬于隐山之下、涓水之滨。故事十分牵强,令人难以置信,应该是父辈出于对先人的追思和对孩童人生观引导而作的杜撰,倒是两处地名令人深思:隐山——文化深层次的沉淀当归之于隐,先隐而后大显;涓水——德风的垂范传播岂非有类于涓?涓者方可为继!我想,这大概早就预示着湖湘文化终将氤氲于三湘四水,历经年不竭了吧。倘老人泉下有知,也当含笑,试看老人的身后,叱咤风云的湖湘文化传人又岂只万千?
湖南人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来了,四大书院湖南居然占了两座(岳麓、石鼓),湖湘大地处处洋溢读书声。到了明代,一位名冠大江南北的旷世才俊,在烟雨蒙蒙的江南仍铭记着他的祖先曾住憩过的地方,他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号:文衡山。至今,我们在文征明的书帖里依然能轻易找到。我一直都以为,文征明写下“文衡山”三个字应该不仅仅只是对故土的怀缅,或许还有对故乡文化的景仰之情——文衡山即文化衡山。
明代末年,衡山再次让世人刮目相看,“六经责我开生面”,一位埋头著书的老人将湖湘文化推进了新的境界,“七尺男儿乞活埋”,更令人惊叹的是他的气节。清兵入关后,这位前明的遗民每次外出,都擎一把雨伞,脚穿雨屐,表示誓不戴清朝天、踏清朝地,并亲自带兵狙击清兵。他与清朝的斗争最后以失败屈服而告终,他的儿子后来还做了清朝的官员,但他却无撼地为衡山的正气添了神来之笔,失败的只是文人回天无力的无奈。也许万物真有灵性,“湘西草堂”院内,那棵树干粗大弯曲、形若骏马昂首跃前的古枫和那株铁骨盘旋、蜿蜒上升、形如长龙的古藤,几百年来一直焕发着盎然生机,不正演示着船山先生的气节,更巧的是先生曾将枫树叫“枫马”,古藤又俗称“藤龙”,先生不屈之正气岂非正是龙马精神。
还有一位与衡山沾边的人物,尽管从“汉奸刽子手”到“古今第一完人”,他给后人留下了褒贬不一的评价,但其才气、思想纵横千古,在立功、立德、立言以及治身、治家、治学、治军、治国多方面都独树一帜,委实令千万人推崇不已,近年来他的著作及传记更是一时“洛阳纸贵”。蒋介石曾将他的兵法和相人之术的书籍随身携带,毛泽东更是感叹:“吾于近人,独服曾文正。”他,就是忠毅侯曾国藩。我家距他的胞衣地荷叶塘有二十余里,幼时常听大人讲述他的传奇,这位衡阳发迹的文正公,一步一步走向神坛,留给衡山一个静静的背影。却似乎一夜之间,衡山乍起一声惊雷,大地为之震撼。
自胡氏父子开始,经世致用的学风便代代相传,从未枯竭,久经湖湘文化浸淫的衡山人自然也将忧国忧民的思想刻进了脑中,将匡济苍生的责任融入了血液,他们在黑暗的历史甬道里摸索,寻找火神祝融遗下的火种,渴求让大地光亮。
“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尚余残局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风嘶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这是孙中山先生写的一首挽诗,悼念的是革命烈士刘道一,作为第一位为革命捐躯的同盟会会员,他牺牲时年仅22岁,留给世人的也只是这样一行字:刘道一,湖南衡山人。
天下有五岳,革命的火种从衡山燃起,这是毛泽东早年考察湖南农民运动后的由衷感慨,也暗合了火神祝融的传说。岳北农工会,这粒革命的火种在衡山大地点燃了熊熊火焰,照亮了中国的天空,据说,后来的秋收起义中有一部分就是农工会的农民。当抗日的烽火燃遍整个中国,衡山,责无旁贷成了赖以依靠的屏障,巍巍忠烈祠记下了曾经纷争的岁月,至今依然透出凛凛的民族正气。说到这,我不禁想起一位优秀的衡山之子——文立正。他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看过《铁道游击队》的人都会记下那位智勇双全的政委李正,文立正就是李正的原型。“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当硝烟渐渐褪尽,历史的陈迹已然随着清风,混入山间的雾蔼,归隐于林了。好在文化一脉相承,文定书院的旧址矗立起一座同样闻名遐迩的学校,隐隐传来的“南岳之气苍苍,化作云兮飞扬,为霖为雨兮,遍及七泽三湘”歌声,与山同吟,与云共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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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岳新闻网
作者:张敏杰(四川省)
编辑:彭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