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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名游】威廉•燕卜荪的南岳之秋

来源:求是理论网 作者:甘建华 编辑:彭俊 2012-08-05 17:4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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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燕卜荪

 

  1937年11月初的一个夜晚,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前身)文学院外文系主任叶公超走进简陋的教室,高兴地对大家说:“同学们,我们所请的英国剑桥诗人已经来南岳了,他现在正在楼上打字,明天就可以给大家上课了。嘿,他可真是一位了不得的诗人呢!”

  这位“了不得的诗人”就是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年9月27日出生于英格兰约克郡。1925年,他考入剑桥大学玛德琳学院念数学,两年后在数学学位考试中获得第一名,并开始以剧作家和诗人的身份被人所知。之后,他由数学专业转读文学专业,获得文学学位考试荣誉第一名。他师从大名鼎鼎的文学理论家I.A。瑞恰慈,于1930年写出了震惊现代西方文学界且影响久远的著作《朦胧的七种类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该书改变了整个现代诗的历史,也开创了“细读”(Close Reading)批评范式,一直到今天,英美大学的文学系依然鼓励学生作细读分析。美国文学批评家兰色姆认为:“没有一个批评家读此书后还能依然故我。”有人甚至说,西方文学应分成“前燕卜荪(Pre-Empsonian)时期”和“后燕卜荪(Post-Empsonian)时期”。

  燕卜荪年方24岁,已经是闻名英国的剑桥才子,剑桥文学社刊物《Granta》的台柱子,前途可谓光芒万丈。但好景不长,据说剑桥校方因为在燕卜荪抽屉里发现了避孕套,因而取消了他的教席。在瑞恰慈的帮助下,他远赴日本任东京文理大学英国文学教授,后来接受北京大学的聘请,于1937年春天来到中国。他先是随当时在中国推广“基本英语”的瑞恰慈夫妇乘船去了香港,随后到中国内地走马观花。抗日战争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搬迁至湖南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校长先后为张伯苓和梅贻琦。因校舍不够,临大文学院就设在南岳衡山白龙潭上头的圣经学校里,所以《西南联大校歌》中说:“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当时,文学院院长是胡适先生,但实际并未到任。燕卜荪辗转来南岳报到,在此工作、生活3个多月,播撒了现代派诗歌的种子,并写下了234行的长诗《南岳之秋》(Autumn In Nanyue),非常具体地描绘了他们当时所处的困境,展示了师生们刚毅坚卓、勤奋向学的精神风貌。

  校方安排燕卜荪为学生讲授莎士比亚和英国诗歌。著名学者、比较文学专家赵瑞蕻在《怀念英国现代派诗人燕卜荪先生》中,记述了燕卜荪第一天上课时的情形:“燕卜荪先生一进教室门,便开口急急忙忙地说话。一说话,便抓了粉笔往黑板上急急忙忙地写;然后擦了又写,又抬头望着天花板‘喔,喔……’地嚷着,弄得大家在静穆的氛围里迸出欢笑的火花。那天他给我们大略讲述了有关莎士比亚评论一类的近况。然而,他的话说得又快又不很清楚,一口纯正的牛津音,也许我们没有听惯,不过听起来挺悦耳。在那一节课里,与其说去听课,不如说来欣赏这位英国现代派名诗人的风采和谈吐,大伙儿的眼光迷失在诗人的身上了。” {Ky:PAGE}

  从战火中抢救出来的图书还没有运到南岳,燕卜荪硬是凭借超凡的记忆,把《奥赛罗》整段整段地默写在黑板上,或把乔叟和斯宾塞的诗篇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然后边讲解边评论。这在《南岳之秋》中有所反映:

  课堂上所讲的一切题目与内容,

  都埋在丢在北方的图书馆里。

  因此人们奇怪地困惑,

  为找线索,搜寻自己的记忆。

  多年后,赵瑞蕻回忆起这段往事,尚有一种仿若隔世之感。他说:“战事倥偬之中,上燕卜荪的课,让人恍然觉得如秦火之后,天下无书,儒士背诵整部经书授徒。”

  燕卜荪在讲授《当代英诗》课时,从霍普金斯(Hopkins)一直讲到奥登(W.H.Auden),所选的诗人中,有不少是他的同辈诗友,因此他的讲解不像一些学院派大师那样溯源流、论影响,也几乎完全不征引任何二手的批评见解,他喜欢独立对诗歌的语言进行精细分析。他认为T.S。艾略特对庞德的推崇超过了正当的评价,实属过誉。他对于艾略特的后期诗作《四个四重奏》评价不高,认为失之于空洞,这与一般美国批评家将该诗捧到天上的做法大相径庭。他对自己的成就总是抱着谦逊的态度,说自己的文学批评范围过于狭窄,远远不及他最钦佩的英国莎士比亚批评家A.C。布拉德雷。他认为布拉德雷的《莎士比亚悲剧》一书,在卷帙浩繁的莎士比亚评论中是惟一值得一读的著作。他还鼓励学生对诗歌要有自己的感受和见解,不要人云亦云,甚至有时要提出与教师不同的看法。诗人、《南岳之秋》译者王佐良说:“他这样做的结果,就逼迫我们不得不集中精力阅读原诗。许多诗歌很不好懂,但是认真阅读原诗,而且是在那样一位知内情、有慧眼的向导的指引之下,总使学生们对于英国现代派诗和现代派诗人所推崇的17世纪英国诗剧和玄学派诗等等有了新的熟悉。”“他也是现代诗人中惟一提出诗人应该给自己的诗作注以助于读者理解的人”。

  燕卜荪在临大文学院课堂上讲的理论学生们不一定都懂,却受到了异乎寻常的欢迎,学生们常常在他的课前上演抢位子的喜剧。年轻学子求知若渴,加上一些对“异域诗人气质”的崇拜,燕卜荪的人气自然很旺。英语教育家、语言学家许国璋回忆说:“我永远不会忘记,1937年秋和1938年春,在南岳他同我们一起研读过的那些伟大诗篇。读着美妙的诗篇,诗人燕卜荪替代了先生燕卜荪,随着朗读升华为背诵,词句犹如从诗魔口中不断地涌出,大家停下了手中的笔记,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诗泉,这时,学生、先生共同沉醉于莎翁精神之中。是的,这样神为之驰的场面确实存在过。”

  《南岳之秋》抒写的是“同北平来的流亡大学在一起”的经验,燕卜荪在诗中说他交了一批好朋友。诗中是这样写的:

  那些珀伽索斯应该培养,

  就看谁中你的心意。

  版本的异同不妨讨论,

  我们讲诗,诗随讲而长成整体。

  珀伽索斯(Pegasus)是希腊神话中的双翼飞马,马足踏过的地方就会泉水迸涌,诗人饮后能够获得灵感。燕卜荪用在这里,特指那些朝夕共处的富有文学才华的青年学生。在重重大山深处,在莘莘学子心中,“一个出现在中国校园中的英国现代诗人,本身就是任何书本所不能代替的影响”。这些学生中,有穆旦、王佐良、许国璋、杨周翰、袁可嘉、杜运燮、郑敏、李赋宁、周珏良、金堤、赵瑞蕻等。他们日后成为中国英美文学教授和英语教学专家,这些学生的确配得上燕卜荪诗中“珀伽索斯”的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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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大文学院距南岳镇四五里,原系湖南新军第四十九标营房,后来成为美国人办的圣经学校。校舍为两层木结构建筑,十分陈旧破败,底层潮湿,排满双层大床,光线暗淡,学生睡地板。下雨后,多处漏水,只好在被上蒙块油布,枕畔支柄雨伞,方能睡到天亮。年轻学子们就在这种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内心燃烧着初始接触西方现代派文学时青年人那种特有的兴奋和沉迷。当时中国新诗也恰好到了一个转折点,青年诗人们不满足于“新月派”那样的缺乏灵魂上大起大落的后浪漫主义,如今他们跟着燕卜荪读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读奥登的《西班牙》和写于中国战场的十四行诗,又读狄仑·托玛斯的“神启式”诗,他们的眼界打开了——原来可以有这样的新题材和新写法!翻译家、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周珏良回忆道:“我们从燕卜荪先生处借到威尔逊(Edmund Wilson)的《爱克斯尔的城堡》和艾略特的文集《圣木》(The Sacred Wood),才知道什么叫现代派。”他们迫切而热烈地讨论着技术的细节,高声地辩论有时直到深夜,甚至围着校园一圈又一圈地激动地不知休止地走着。很难想象,在战争的阴影下,中国现代派诗歌就这样在南岳衡山翻开了新的篇章。

  南岳是湖湘文化的重要发祥地,燕卜荪是第一位来到南岳并且影响巨大的异国文人,这种奇遇促成了《南岳之秋》的横空出世。《南岳之秋》也是燕卜荪一生中最长的诗作,写得从容轻快,全诗娓娓而谈,似乎是与中国同事饮酒聊天,只是思想跳跃极快。“确实,我奔跑,我逃亡,带着希望,带着信任”。说到南岳,“我所住的这座圣山,对于我读叶芝有点关系”。叶芝是他精神的圣山,南岳是大自然的圣山,这两座圣山在他的心目中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面对这座“本身也是神灵”的“佛教的圣山”,他想起了叶芝的诗句:“灵魂记得它的孤独,在许多摇篮中颤抖。”燕卜荪坚信的是,中国将在此摇篮中获得新生。

  长沙临大文学院当时可谓人才济济,汇聚了一大批名流雅士,包括冯友兰、闻一多、朱自清、叶公超、沈有鼎、郑秉璧、浦江清、柳无忌、容肇祖、吴达元、孙晓梦、罗皑岚、金岳霖、刘寿民、杨业治、周先庚、吴俊升、罗廷光等,都是著名文学家、哲学家和文学评论家。当时,燕卜荪和金岳霖同屋,“四人居室,两位教授将就,谈心,论道,不缺朋友”。但所有这些人,当时都没有燕卜荪的名气大。

  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十分罕见的外国人,并为青年诗人们架设了一座通往西方诗歌的桥梁,还因为他好酒贪杯,极端不修边幅,使他成为临大文学院的“一道风景”。据说,有一天下午,该他上课了,学生们在教室里久等他不来,于是两个学生便自告奋勇地上楼去找他,只见他醉倒在床底下,鼾声如雷,睡得很香。另一次喝醉后,他把眼镜放在皮鞋里,第二天起床时踩碎了一片,只好“半壁江山,坚持抗战”,完全是一副落拓不羁的“诗人风度”。他经常穿着那身灰棕色的西装和一双破旧的皮靴,在淅沥的雨声中,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泥泞去南岳镇上买酒一醉为快。“一块块污泥巴沾满了他的西装裤,裤管皱卷起来好像暴风雨过后拆了绳索的风帆,他毫不在乎,也不换洗,天气晴朗时,一样地穿了来上课”。连南岳的和尚道士、老人孩子都知道,“山上的大学里来了一个邋遢洋人”。

  1938年2月,燕卜荪随长沙临大文学院一起离开南岳衡山,搬迁至云南昆明。他后来在西南联大工作到1939年夏才回国,1946年又重返北大讲坛,并一直工作到1951年,成为那个年代最晚离开红色中国的西方人。1952年回到英国后,他进入外省一个较小的学校——谢菲尔德大学(The University of Sheffield)担任英文系主任,直到1971年退休。1974年,剑桥大学授予他名誉博士学位。1978年,英国女王授予他爵士头衔。1984年4月15日逝世,享年78岁。除了《朦胧的七种类型》,他还著有《田园诗的几种形式》(1935)、《复合词的结构》(1951)、《诗集》(1955)、《密尔顿的上帝》(1961)、《使用传记》(1984)等。他关于中国的诗还有《中国》《中国谣曲》等4首。他在谢菲尔德大学时期的同事、英国现代诗研究专家约翰·哈芬登(John Haffenden)后来为他撰写出版了《威廉·燕卜荪传》,编辑出版了《燕卜荪诗全编》。

  “今夜在中国,让我来追念一个人。”这是与燕卜荪同在南岳衡山临大文学院任教的诗人冯至写的一句诗。学者赵毅衡在《燕卜荪:西南联大的传奇教授》一文中说:“20世纪文学,说创作,说理论,无法不讨论威廉·燕卜荪。他长期与中国共命运,更为他的生涯平添了传奇色彩。”

 

  延伸阅读:

  威廉·燕卜荪百度百科

  威廉·燕卜荪:游吟中国的英国绅士—人民网

  名流之中的诗人威廉·燕卜荪 —中国网

  燕卜荪的中国缘(图)

  燕卜荪,“大声点,你这愚蠢的老家伙”—中国艺术批评

  燕卜荪对穆旦诗歌风格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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